我們來跳舞吧---Shall  we dance?

　　這是一句很浪漫的話，舞會裡常用的，可惜我從沒被問過。日本電影《Shall  we dance》描寫男主角如何以練國標舞渡過中年危機。故事說，役所廣司在每日下班的電車上看到一棟大樓裡的某一層，高廣的玻璃窗前總是站著一個纖瘦的長髮女人，那是一個舞蹈教室。每天見著見著，慢慢的就變成一種信仰，有一天他終於鼓起勇氣朝聖去，也轉變了人生。

　　舞蹈班的大玻璃窗，神奇的隔出蕪雜瑣碎和純淨美麗兩個世界，舞者的服裝、頭髮都要伏貼身體，露出全身的線條。裝容素淨、專注的眼神，使她們即使只是站著，仍是非常吸引人，令人羨慕。舞蹈班的玻璃窗，就像童話的描寫，誘惑你墜入夢幻；也如同電影，滿足你窺視的慾望，但表現的是對美好純真的渴望，而非偷窺不可告人的污穢之事。

　　女兒的幼稚園對面大樓的三樓也有個舞蹈班，就在街角，那是一個專教兒童的舞蹈才藝班。大玻璃窗剛好是街道轉角的地方，臨三個街面，視野更開闊。每次要在這個紅綠燈口，我總是不由自主的往上看，臨窗的白衣舞者身影清晰，一個個小小的臉蛋頭髮挽得光鮮，垂肩小小。有一天我終於拉著女兒的手登上樓梯。我讓她加入了這個美麗的小天地。

　　其實女兒並不喜歡，她本就不愛動，運動能力較一般小孩差很多，我本來也順其自然，但到了她要上小學前我才發現，她沒辦法用軍訓教的那種方法蹲下(單腳蹲另一腳跪)，我滿擔心的，心想去舞蹈班練練柔軟度也好，在半哄半騙之下勸她學。

　　先天不良後天失調，學的不好便成半放棄，上課並不認真，老師也不積極。我發現她學習成效不彰，也曾在旁邊的家長休息室陪著上課，以此督促，但老師說這樣不好，我只好作罷。直到兩年後要辦舞蹈發表會。

　　發表會前兩三個月，舞蹈老師透過櫃檯秘書說，可能租不到衣服，因為貴子弟身材的關係....，電話裡秘書吞吞吐吐的說。我說，是要她減肥?還是?....

　　秘書說：請直接跟老師談好嗎?

　　我其實很怕老師，所以也沒敢去找她談，心想剛好趁這個機會要孩子實行節食計畫吧。還在想著怎麼跟女兒說的時候，女兒居然很乾脆的配合，原來老師已經說了。我只是想，難道老師在課堂上直接跟女兒講你太胖租不到衣服嗎?

　　我是很遲鈍的，即使覺得事情令人不太愉快，也會歸結到自己太敏感想太多了，所以就和女兒一起盡量減食，還要全家一起減，以免她太委屈。一開始吃不飽女兒當然很反彈，好幾次還哭了，但我鼓勵她說，努力學了那麼久當然要上台啊，跳舞的人餓肚子是很平常的，為了展現美感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。如果成功減重表演完後要帶她上餐廳吃飯，這種說辭真矛盾，但每次都有效。

　　我也曾問女兒說，如果覺得太辛苦，放棄好不好?女兒便再堅持了。我想只要是女孩子難免都會想要漂漂亮亮的上台表演吧。還是順性而為吧。

　　舞蹈發表會的前天，舞蹈老師要家長一起到班上，邊看小孩排練邊幫他們換裝，我第一次看到女兒跳整隻舞，驚訝的發現她最後一個動作是以跪姿背對觀眾?而且只有她一個如此，又是在舞台最後面，感覺很不尋常，因為群舞最後的定姿是要讓觀眾看清全體舞者的臉才對吧，現在連同在一個平面的我都看不到她了，我的心微微發抖，似乎還有點濕。

　　只好鼓起勇氣去問老師，確定是這樣跳嗎?我以為是女兒搞錯了，但老師說就是這樣沒錯。我又說出自己的看法，老師還是堅持說沒錯。我沒再多說，心想可能是我愛子心切，不要干預表演才好。心裡悶悶的，也不敢找家人說，內心的小雨仍下著。

　　發表會當天，或許是我亂糟糟的心情影響吧，即使帶女兒去給美容院整理，但因為她頭髮很短，並不好處理，老師一見就說不合格，要全部重梳，但那時候早就來不及了。其實她的服裝都有套住整個頭的帽子，什麼髮型都看不到，老師可能忙忘了，但她隨口一句還是影響我，舞蹈班請專人化妝，卻因為人太多沒能輪到她，開場前全部的人都亂糟糟的，她沒能漂亮上台讓我很介意。

　　心情混亂的我沒在觀眾席觀賞，而是在舞台一角下看著，忽然就聽到旁人說，那孩子為什麼最後背對觀眾呢?那不就看不到了嗎?遲鈍的我才明白，這真的是很奇怪的編舞，而且看過每班的舞蹈，確定只有她是這樣。進一步想，這或許是個訊息，老師要告訴我們的。更胖的小孩不是沒有，我覺得問題不在身材，我覺得難過。

　　舞蹈班的發表會是老師招生宣傳的用的，家長盡量配合也是希望給孩子一個童年的記憶，到最後卻變成媽媽的惡夢。透過那個窗戶，我想到什麼?進到那個窗裡，我又得到什麼?

　　電影裡出現『Shall  we dance』這句話的還有老歌舞片《國王與我》，尤伯連納飾演的泰王和英國女家教跳舞，應該是優雅醉人的舞姿變成蹦蹦跳跳的，這時唱的歌就叫作『Shall  we dance』，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首歌。歌舞片裡男女主角跳的第一隻舞常有定情的意思，『Shall  we dance』這一段也是這樣，其後劇情就急轉直下，這首歌就是一個高潮轉折點。經典後來變成典故，周潤發與鍾楚紅的名作《秋天的神話》(台譯流氓大亨)裡也來這麼一段，周潤發很喜歡哼這首歌，戀情萌芽、快樂的時候，他一個人奔跑人行道上，邊跑邊跳邊哼曲子，觀眾都明白他那顆飛躍的心，忍不住跟著微笑，大老粗談戀愛談的這麼溫文守禮很動人的。本來應該定情的party裡，他卻沒前去邀她，只敢守著烤肉爐一邊張望，裝作一切不在意的樣子，然後錯過。『Shall  we dance』不只令人雀躍，也有很酸很悶的時候。

　　我了解役所廣司看著玻璃窗的感覺，我也曾經如此，但我們兩個人進去以後得到的卻不一樣，電影跟人生果然大不相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