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大早是下雨的,但雨勢不甚決然,有時只是幾滴,突然又甩落一大片,好像老天爺洗完手順道甩幾下,被甩的人當然不快。

  沿山上來,掃墓季節給這片墓園增添許多生氣,墓頭草色青青點綴片片黃紙,我揣想著經常來此的黑羊群們吃不吃那些粗粗的紙片?如果可吃的話好不好吃呢?

  向來坦直的墓園小路突然多了好些車子,雖然是平常上班日,但有些人掃墓是看日子的,不拘假日。衣著輕簡的婦人戴著軟帽,來此是必須動手的,所以少有人選擇撐傘,帽子遮陽又避雨,春天的陽光和雨水都輕輕巧巧的,一頂小帽就可以承載了。很自然的聯想起春天的名詩---杜牧的《清明》---清明時節雨紛紛....,細雨中牧童和掃墓人的對話,想那晚唐濃豔華美的風格下,還是能有這等輕巧寫意的構圖。

  最近每天早上都是一邊吟誦這首詩一邊駛入校園,沿山路上一邊的水泥護欄上青苔濃濕厚密,搭配落葉的質感,春色勃然。墓園邊際林木是無人看管的(大概也是公有地的關係),所以長得茂密幽深,障蔽得這條小路如此清幽,飄然旋落的竹葉點綴在清涼的空氣裡,像身著黃紗裙的芭蕾舞者正團團舞著天鵝湖裡高難度的32大迴旋,每天經此上下學無限愉快。草木無言卻最是溫柔,那青青綠苔顯出來的柔軟,透過視覺,悄然的安慰我心,撫平我奔忙的疲累和煩躁的心情。校園裡雖然滿是不愉快人事,令人一想起就倦怠欲逃,但校園外的一景一物卻讓人不捨,我望著護欄上的苔痕,心情湧動。對外物一切,無論喜歡或否,眷戀或厭恨,當你來時就得一併接收,若你絕然離開,也得一起放棄,就像上餐廳點套餐,只能概括承受。


  回到引起我詩興的青苔討論上吧,在古詩文裡經常用來表示人跡罕至,所以有『門前遲行跡,一一生綠苔,苔深不能掃,落葉秋風早。』的句子(《李白.長干行》),但我的體會是青苔的綠色有種清涼感,所以描寫環境清幽的景色也會帶上一筆,因此劉禹錫的《陋室銘》要寫上這句『苔痕上階綠,草色入簾青。』短短八十幾字的小文章裡僅有的一種植物名,可見那青苔給文人的印象如何深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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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春天的野花最美的都在樹上,在地種的(自然冒出來的)像萬點金,圓形的樹冠、細密似網的枝葉已經夠Q的了,春天時密密點點的嫩綠裡還綴上純白似雪的小小花,像是傳說中北國天空點點散落的鵝絨雪花,或是天幕上的熠熠星辰,那散佈的點狀,不規則中有種疏淡自如的美。

  團團的苦楝花,開在叢叢深綠裡,那花的顏色是偏藍的紫色上再一層淡淡的灰色,猶如罩上一層薄紗,只有最明麗的陽光才能顯現紫色的濃艷,其他時候,就像藏在霧裡,極少喚起人們的注意。它不是高高在樹上,就是野生山間,和你永遠隔著一段距離,管你如何在意,它只讓你深深凝望卻永遠辨不清楚,如果說春天的天候像風像雨又像霧,百般俱是又說不清楚,那苦楝開花也同此一般。今年的苦楝樹棵棵花開茂盛,據報台中環中路上路樹裡有幾棵開白花的苦楝,我想像那不就像流蘇樹嗎?大概是突變種吧。

  以前台灣人視白花不祥,所以白色花樹也不受歡迎,雖然流蘇樹開花時如大雪蓋頭,一片艷白,閃得人眼花,實在極美,但一方面是分布地少(林口台地附近),另一方面觸動禁忌,一但和開發利益相違時,直接砍了事。現在苗栗縣傲人的油桐花海,據聞當時並非為觀賞價值而大片種植,而是為了經濟利用(作為火柴的原料)。萬點金也是,雖然長得頗符合現代人愛的美型,但實際作用是中藥材 (稱作「汀秤根」、「汀秤仔頭」),所以野生的幾乎都被挖掘殆盡。而苦楝因為名號諧音,所以儘管本來是滿山遍野可以生長,也因為家屋邊不容許這等名姓不祥的樹而遭砍除,只存活在少人居住的山林哩,像墓園旁邊這樣的地方,它是失了寵的妃子,儘管長得再怎麼美,在人們眼裡也被上了一層愁苦的顏色。

  樹倒是自在,紛紛然自開自落,但看在人的眼哩,卻是感受頗深。每日經過的一個工廠,門口經常展示令人驚嘆的盆栽,這次是杜鵑,密密的開了滿盆,紅的白的粉嫩透淨,比頂級的假花艷麗,又比最美的真花完美,絕倫姿色增減一份都難,而回頭一看那籬邊樹下,也是一叢叢正開著的紅白杜鵑,卻被連日的雨打得零落,淒淒冷雨,花色憔悴,殘花落地被污泥,一樣的春風,不一樣的顏色。


  花樹若得嬌養在盆中,不但生長完美,更是身價百倍,受人的景仰,若野生山林,則識者有限,受人忽略之外,還飽受風雨摧殘;若栽為籬笆,委於牆角,則每每遭受路人頑童任意採摘玩弄的命運,令人感嘆同花不同命啊。這是位置的關係。

  好像人也是一樣吧。同種能力品質的人,因為所處位置的高低,便被不同的看待和對待,怎不叫人唏噓感嘆?因為看著花樹,我終於體會古詩十九首裡某首詩的涵義,舉出一覽---

『今日良宴會, 歡樂難具陳。 彈箏奮逸響, 新聲妙入神 。令德唱高言, 識曲聽其真。 齊心同所願 ,含意俱未伸 。人生寄一世, 奄忽若飆塵。 何不策高足, 先據要路津 。無為守貧賤, 轗軻長苦辛 。』

        不知是哪場歡樂的宴會,卻有人唱著警醒的詩句,是什麼樣的人在唱?又是唱給誰聽?是否聽者和演唱者有共同的遭遇和感受?
『人生寄一世, 奄忽若飆塵。』把人生比做飆揚起的灰塵,那樣的漂盪不安,比落花的淒絕更貼近。為生活奔波漂泊,世間冷暖點滴在心,因而有所領悟,人應該趁年輕努力取得一個位置,自恃甚高者更應如此,若無所做為而居於貧賤,即使再有怎樣的理想抱負,也註定要辛苦的。

  警醒的詩句大概是年長者的遺憾,是否席上那些年輕的人,能聽進這老人的悲歌呢?但我卻要謹記在心,警世的歌太多,而聽的人能懂得卻太少,我得要好好聽,在我還能有所作為的時候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