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到學校電話時,心中滿是抗拒:恆春工商一個畢業生考上四所大學,有很了不起嗎?對恆春半島的人來說或許代表什麼,但對坐在台北辦公室裡的報社長官而言,距離台北愈遠,吸引力愈小;像這樣一條小消息,報稿回去說不定還會遭到訕笑。但不管怎樣,領人薪水的桃竹喵,還是認命的揹起相機,開車趕往一小時車程以外的這家餐廳,一探究竟。

到場時,一桌客家菜已經擺在小房間,校長李恆霖坐在上座,桃竹喵對這種場面再熟悉不過,主人招呼各家媒體分次坐下,店家歐巴桑與一名穿著廚師制服的男孩,還正陸續端菜進來,桃竹喵坐下邊用餐,邊向校長採訪消息。

 原來這桌菜竟是這名男孩獨立完成的,桃竹喵嘴裡還嚼著酸得夠味的薑絲炒大腸,抓起相機就請這名高職畢業生再次下廚讓我拍照。

 

剛滿十八歲的陳瑞鍅有段不為人知的過去。九歲時父親過世,母親再嫁,但新爸爸並沒有給予小孩正常的生活,在他十五歲國中畢業、剛考上恆春工商的那年,積欠大筆債務的父母親,如同放生般把他的丟在恆春,帶著兩個念小學的弟弟北上逃債,從此失聯。

 

十五歲的小孩要如何自謀生活?為了求一處遮風避雨,他在墾丁街上找供膳宿的餐廳打工當學徒。當多數孩子還在每天看電視上網打電動時,他得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,忍受廚房的高溫油煙,別的孩子抱怨:「週末要去哪玩?好無聊喔!」他得將所有假期留下來打工賺學費。

難得的一個孩子,在恆春獨居而沒有吸毒變壞,反而在這逆境中練得一身本領:中餐、西餐、調酒都考得丙級職照,甚至連花藝都習得水準之上,他的導師、科主任看在眼裡,也四處替他找機會找出路,他的老師顏鳳珍說:「這學生很難得,出身這麼貧困,還能樂觀吃苦努力上進,不幫他要幫誰呢?」

校長發現校內有這樣一個孩子,一口氣考上南部四所大學的餐旅管理學系,相當開心,放榜這天寫了紅榜,想要親自拜訪他家,調出資料發現陳瑞鍅戶籍在遙遠的台東縣另一頭,不可能每天通車,卻又沒有他恆春鎮的地址,詢問導師才知道原來陳瑞鍅這三年來,一直都住在供膳宿的打工餐廳,窩在只容棲身的小房間的他,現在還正為了學費發愁,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去註冊報到!

校長意會到這項艱鉅任務他責無旁貸,當下便四處打電話,找到滿州鄉公所替他入籍並辦理低收入戶,專案贊助他半數的學雜費,再向上榜的學校一一去電詢問,最後在南台科技大學得到校方便宜住校的承諾,與教官室打工的機會。

李校長撥撥算盤,加上陳瑞鍅一身廚藝,不難在假日找個兼職的餐廳工作,賺點零用錢,總數應該夠他完成學業,在社會上攢得立足之地,李校長這才稍稍安心。為了替他加油打氣,李校長還將此事通知媒體,讓大家分享這名上進青年的珍貴故事,褒揚他在艱困中樂觀成長的志氣與努力。

訪得這個確實相當礪志的故事,我忍不住私下再多問了他的個人感受,看似木納的他還算有親和力。他說,很感謝這些年來提供他住宿的這些餐廳,也感謝學校老師、校長,跟現在這間客家餐廳,給予他不少支持與鼓勵,讓他有動力、有空間繼續念書。

對於拋棄他的父母家人呢?這麼多年毫無聯絡,突然被人問及,他小心翼翼而面無表情的、緩緩的回答我:「已經沒有感覺了!」我查覺到他的反應似有非有,擔心觸及到他埋藏許久的痛苦回憶,「想不想做菜給媽媽吃?」這句話沒敢繼續問下去。誰無父母?可想而知,對一個十餘歲的大男孩來說,在每天的身心磨耗後暗夜獨處,從思念、痛心、絕望,到被迫漠然而毫無感覺,這段過程無疑是巨大而無止境的傷痛,多麼不堪回首。

「你做的菜很讚,廚藝有兩下哦!」他靦腆的笑了笑,說了聲謝謝。年少的他所遭遇的綿延苦難與樂觀、勤奮努力,著實感動了桃竹喵,改變了我原先不以為意的態度,回報稿單之後趕緊寫成一篇六百五十字的稿子傳回,希望能將此感動與共鳴傳給讀者。當時所寫全文如下:


【被感動的桃竹喵努力報導】一名從十五歲開始四處打工自力更生的恆春工商畢業生,直到昨天放榜考上四所大學,才發現自己無力負擔念的大學費用,師長們欲去他家貼紅榜時,得知他三年來困苦過活,均住在打工處所;校方為他爭取鄉公所助一半學雜費、免費住宿與大學工讀機會,才讓他無後顧之憂繼續念書。

「這個孩子肯吃苦上進,相當難得!」恆春工商校長李恆霖表示,該校餐飲科畢業生陳瑞鍅一向積極向學,還沒畢業就通過中餐、調酒等丙級執照,昨天得知他一舉考上國立澎湖科技大學、南台、嘉藥與遠東等四所科技大學餐飲管理科系,寫了紅榜要去他家張貼祝賀,才發現他的困境。

陳瑞鍅九歲喪父,母親改嫁後在他國中三年級時,因繼父積欠大筆債務,帶母親與兩個弟弟拋下他北上逃債,讓他獨自留在恆春自謀生活。「他戶籍在無工作能力的台東祖父母家,他一人在恆春沒有固定住所。」他的老師顏鳳珍表示,這三年多來陳瑞鍅一直在墾丁一帶找提供住宿的餐廳打工,刻苦過活。

這幾年來辛勤工作,不願對外求援,他磨練出一身廚藝,讓他在大學指考時以技術優良推甄方式考上四所大學。恆商校長得知他學費無著落,向滿州鄉公所爭取到一半的學雜費助學金,申請低收入戶,再向南台科技大學爭取到住校免費、教官室工讀的機會,讓他無後顧之憂。

對於棄他而去的父母,陳瑞鍅說:「我已經沒什麼感覺了。」這幾年形同「放生」、未曾聯絡的父母讓他從思念、痛心、絕望到現在的漠然,他對校方的積極幫助表示感謝,也對提供他工讀機會的餐廳十分感念。他說:「我會好好念書,答謝大家對我的關愛。」

 

是的,一如往常,這條新聞也一字未見,所幸此事由他報與電視台披露,獲得不少迴響。

九月中旬即將開學,寫這篇blog時,我還打電話問了校長,校長再報一條喜訊:「一名匿名的善心人士看到報紙,主動打電話來,願意每月提供一萬元助學金,直到他大學畢業!」

桃竹喵跑得比別家記者差嗎?我不夠勤快嗎?我寫稿、拍照功力不足嗎?這些新聞不是新聞嗎?為什麼不管怎麼寫,都見不了報?

不是我要說,能從每天湧進編輯台的大堆稿件中披沙瀝金,找出最好的材料呈現給讀者,是件極為累人的工作;可是會不會因為這樣,在每天處理的打打殺殺、突發血腥、投訴爆料中,逐漸失去了媒體應有的社會關懷,失去了對人性的悸動與共鳴呢?

在基層的記者,每天固定活動區域就是新聞轄區,除了透過電腦傳進照片與文稿,根本無從與高層長官交流起,在台北的長官當然也難以感受到,基層記者在颱風天泡在水裡三五天,連一張照片也難獲青睞的窩囊感受,更難以得知採訪對象對記者說:「跟你說了也沒用,反正你怎麼寫都見不了報!」諷刺又真實的說法之下,記者要如何每天從滿地的信心碎片中,再掙扎站起來,出去跑這一天的新聞。

對這些困境,我心中沒有答案,只有不斷燃燒我對新聞的熱情,偶爾真的受不了,在blog裡稍稍抒發心血被踐踏的苦悶。這樣持續下去,直到有一天心血與成就感失衡再也無法平衡過來,或許就是我不適任這項工作的時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