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開始,人們用食物來表現抽象的感情,譬如以奉獻食物來表達情愛,男人對女人、母親對小孩、主人對客人,等等...。後來更進一步,煮食的人以精緻的烹調料理來表現愛,吃的人從這美味裡享受愛,最後在食物裡尋找曾有過的愛,我稱之鄉愁。

  追求美食,歡喜於味蕾與舌尖的舞會,聞那令人通身舒暢的香味,視覺滿足心靈的飢渴。飢餓不是追求美食的原因,因為人很餓的時候任何東西都變成美食。美食的需求是更形而上的。

  電影《料理鼠王》有一位美食評論家,是一般卡通片裡會有的那種壞蛋角色,他文字刻薄,難以取悅,許多餐廳都聞他色變,而小老鼠主角的電視烹飪老師就是被他的評論氣死的。這個寫死人不償命的美食評論家從不反省,總是高高在上,睥睨群廚和食物,他猶如美食界自以為是的挑剔國王。直到他品嘗到小老鼠做的鄉村料理,一切才改變了。美食家吃到小老鼠做的烤雜膾,電影裡拍的誇張,他嚐進第一口,手中的刀筆掉了,瞬間回到童年,眼前是一個瘦削的小男孩,滿臉飢饉,一身皺巴巴的剛回到家,被媽媽溫暖的手迎進來,安置在桌邊,媽媽為他端上爐子上剛煮好的雜膾湯,小男孩吃了一口臉上露出笑容,媽媽用溫暖的手撫摸一下他的臉(想當然耳,做飯的手是溫暖的)。回憶到此,美食家回到美食,看著眼前這盤盤飾雅潔的雜膾料理,狼吞虎嚥了起來。

  一開始美食評論家來這家餐廳下戰帖時,餐廳繼承人為掩飾自己的窘困,挑釁他說,你是美食家,怎麼這麼瘦?一語道破盲點。我覺得這是全片裡最神來一筆的一句話。當美食家等著廚房給他做料理時,頻頻看錶,動筆紀錄時間,拇指在伸縮式的原子筆頭按進按出的,手指的燥動顯出他的不耐煩,他是帶著挑戰的心情來的,並不是因為肚子餓才來,臉上也沒有期待的雀躍。他已經忘記吃的感動,只是一味的想著怎麼描寫吃,分辨好吃或難吃而已。其實追求美食就是追求快樂,這種快樂是一種安定舒適的感覺,不只是胃口的滿足,也是心靈的滿足。最後在小老鼠的料理裡,味道成了時光隧道,這一晚美食家既失落又滿足。好像所有令人難忘的滋味,沒辦法精確的分析描寫,只剩單純的感動。

  美食評論家點菜時,問waiter說:你們的主題是什麼?waiter瞠目結舌,餐廳一團亂,那來的主題?沒有主菜難以搭配餐酒,美評家把這waiter問住了,像刻薄的教授用難題宰割學生,廚房頓時人心惶惶。美食家挑釁的說,那就請你們主廚自己搭配吧。這像沒範圍的考試,一般廚師或許要投降了,但小老鼠只知道聞好味,調美味,搭配和諧,它既無比賽概念,也不懂標新立異,哪管美食界的繁文縟節?最後反而贏得桂冠,大快人心。

  料理可不是博士論文,更不能帶著敵意,美味關係只能搭在有愛的兩岸。

  近幾年我熱衷於韓式泡菜的製作,我也在追尋我的鄉愁。....大一時,同寢有個韓僑,她每從韓國回來,就帶回一大桶紅通通的這玩意兒,那是我這鄉下佬的首開眼界。室友大我們許多,(僑生多比本地生年長),夜裡長讀,經常煮東西給我們吃,加入他母親為她親手做的道地韓式泡菜,我們也就這樣被她媽媽照顧,也喊室友媽媽,道地韓式湯汁的濃郁無法言說、繁複的味覺層次亦難以分析,但卻令人難以忘懷。

  幾年前島內韓風盛行,流行韓式泡菜鍋,但卻不是我以前吃過的味道。因為大部分的商家並沒有吃過道地韓式泡菜,只是想當然爾的用川式泡菜的方法加減,當然不行。有些酸的嗆人,我吃了要哭,韓式泡菜最棒的在於大白菜自然發酵的風味,不是醋的酸味。有些吃過後口裡的感覺不好,我就想不知那裡面加什麼調味料,讓我這麼不舒服。超市進的韓國密封包進口的,一小包要一兩百元,像我這麼愛吃的是很不合算的,因為我通常用來煮湯鍋,用量大。沒辦法,開始年年試做泡菜,一開始也都失敗,我想試到找出那個味道為止。

  我曾請教過一位從小住韓國的台橋,她說重點在辣椒粉,要韓國進口的才行,一包(約一台斤)400元。我並沒有那樣作,主要是我翻看辣椒產地,大多是中國進口。我聽說韓國本地產的辣椒是非常好吃的,好的原料才能做出好的辣粉。只是近幾年來韓國辣椒短產,才大量從大陸進口。我想要作出道地的東西非常不容易,主要是原料物產的味道不容易掌握,光是發酵用的魚露,原本韓國人擺的是某種小蝦或小魚,但我們無法掌握那種原料,所以用魚露、蝦醬代替,但魚露的品牌和口味也是難以掌握的。

  雖然如此,我還不打算放棄。每年冬天,當我又試做那紅辣辣的泡菜,多年前小寢室裡一窩人圍著電煮鍋嗷嗷待哺的畫面,就會跳進腦海,到底我也嚐到了那些美好的時光,味道的追尋讓我感覺從沒有離開。我大概也不知不覺重複講了無數次給家人聽吧,所以我的家人才能對我的瘋狂微笑以對。味道濃重、又鹹又辣的泡菜,家裡沒人敢吃,還得忍受那味道在室內繚繞不去,是他們安慰我鄉愁的一種體貼吧。或許我永遠做不出那個味道,溯不回那個原鄉,或許在反覆嘗試的過程中,我製造了別人的原鄉,釀幾年別離後,我的泡菜味兒也會成了別人的鄉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