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遍台灣了,友人問:「那你覺得心中的美麗永恆在哪裡?」
我翻開7-11買的厚厚一本台灣全地圖,指著南方,「不管,反正只要是南方,我就覺得是永恆。」好像離開了台北,一路靠南,就覺得到了一個遙遠所在,而前往那所在旅途,我心中就會浮現一種異鄉愁緒,彷彿到了七0年代的南方小村庄,黃昏時分行到村前,就聞到炊煙升起的柴香摻混著鍋鏟炒菜香味,再向前些,可以看見老三合院的窗櫺中緩緩透出幽幽燈泡光亮。
有種溫暖、親切的溫暖,卻又帶著一點疏離的異樣浮動。
這幾年,看多了生死,猛然一算,自己進出殯儀館、太平間和加護病房的次數比起常人要多太多,也比起我在機場搭機飛行的次數多太多;同樣是離別,卻是悲喜兩樣情,一個還會再回來、可以擁抱,一個卻從此幽冥難逢、只餘魂牽夢縈。
我在病床邊看著肝癌末期的W,他全身手腳、眼珠都呈深黃,但他突睜眼醒起,不顧我們旁人訝異,自顧自地掙扎強站起身,然後挪身移到靠窗椅子坐下,強烈陽光透過窗簾縫射入照在他臉上,一會兒他露點安適表情然後又無意識地閤眼。W的太太說,「他的時間已經不多……。」W神色平和,不知是否正享受人生最後的一絲幻影光亮,而乍洩夏光,會讓人憶起年少的無憂時光。但旁人的心情卻是眼睜睜看著沙漏中的沙平靜地快要流盡,而沒有絲毫能力再多倒進一粒沙的沈重喪氣。
我永遠都忘不了W的小女兒佇立在病床邊,小小年紀的她有雙明亮黑眼眸,一臉天真地問我:「爸爸會好嗎?爸爸會好嗎。」我難過地不知該騙他還是說實話,最後還是只能說:「妳握爸爸的手,然後跟他說:『加油』,他就會好喔!」然後她又靜靜地伴著爸爸。有一天,她長大了,會記得那一天是西元2006年8月17號吧。
真是一個天殺的大謊言,我說謊。可是我沒膽說實話,所以,我騙了個小女孩。
最近看了一篇壹週刊報導,一位台大名醫也得了癌症,他研究了所有五年存活率數據和最好醫療方式,但最後他只想,什麼數字都不重要了,在人生最終章的時光,最重要的,只是如何有莊嚴的、舒服的跟摯愛說「再見」。
再見,有時很好說出口,有時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。
歲月太長,生命太短,無論如何,我們無法計算下一刻鐘會發生什麼,世界大戰或是海嘯大地震,也許一個車禍,瞬間我們就得跟世界說BYE-BYE。帶不走的,帶不走,其實什麼也帶不走,甚至有時我們會連再見都來不及說。
最後W仍走了,妻弱子幼,我想來不及多做交待的他,吐出人間最後一口氣時,心裡一定還有好多遺憾未完成。嘆息。
我告別了W,駕車在南方路上獨行,路旁突然出現一大片墓園,墳上不管基督十字或佛教蓮花造型、不管富貴榮華或大或小墳堆,一樣在此躺平,都得告別人世,獲得最後的生命平等。
再行一段路程,有個很小很小的火車站,向晚陽光撒在鐵軌映射微光,無人小站很安靜,我想起,很久以前,曾經和一個人在小站中道最後再見,時光好遠了,我已經幾乎想不起他的面孔,樣貌已模糊,但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感傷,還常常會刺進心坎。原來,告別的傷就像帶狀泡疹病毒,發作第一次叫水痘,但會潛藏躲在骨頭脊椎深處,趁有天抵抗力弱了,它會衝出來重重刺你一槍,俗稱叫做皮蛇,嚴重到讓你痛不欲生、瞎了眼、甚至繞滿一身、要命。
學業的告別、工作的告別、情感的告別,還有生命的告別,我們一生都在追尋再重逢的可能,但畢竟只是可能。有些事,永遠沒可能。
即便如此,我心中依然相信有永恆,而永恆在寂靜的南方,偶爾我曾到過,但我還不成熟,所以還不能在那裡得到永恆的靈魂救贖。看見鐵軌往長長的更南方延伸,我不得不相信,在更南的南方小站,才有永恆的永恆。
於是現在,我只能在每天清晨醒來,看見窗外陽光燦爛,就很開心,因為我又多活了一天。